衍远

皮魂各有意识的设定。

向晚第一人称。

枝江是有海的。

海在枝江最东的边界，因为是内海，所以远不如常人心目中的那样清澈，海水几乎是黄灰色的，和天空一样灰蒙蒙的，散发着从海底泛出来的咸腥味。

我只去过两次枝江的海。第一次是我们刚出道的时候，五个人一起去海边。王珈乐的灵魂里是个鸡汤入脑的人，遂提议所有人都对着海边说出自己的愿望。

我张嘴，海风呼呼地吹过来，这句话是由我的灵魂说的：“我希望——！”

“我希望我们能一直走下去！”

我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挺傻的，玩游戏也菜，每次直播的时候我就眼睁睁看着她用我的身体打游戏，给我气得牙都痒了。

王珈乐有时候陪着我，她脾气好，在我对着她吐槽自己灵魂的时候也面带一点微笑，好声好气地安慰我：“好啦，好啦，晚晚别生气了，乐乐来陪你打一局游戏嘛。”然后被我在游戏里按在地上暴打。

她是我们几个里面和灵魂关系最好的人。我们几个或多或少都觉得自己的灵魂有点太笨了，只有王珈乐，直播的时候我们都可以通过第三人称视角看着我们的身体，我嫌我的灵魂打游戏菜，说话容易咬钩，乃琳嫌自己的灵魂老是站不稳，嘉然嫌自己的灵魂不能吃辣，贝拉嫌自己的灵魂说话直愣愣的，不解风情。只有王珈乐，每次看着的时候都是在笑的。

明明王珈乐的灵魂和她自己最不像。她却从来没跟我埋怨过自己的灵魂。

我问过她一次，她托着下巴，眼睛转了转：“她很不容易啊……真的很辛苦了。”

我们其实不太能感到灵魂和我们分开的时候，她们遭遇了什么。只有灵魂在我们身上时，我们才会知道。

但是王珈乐知道她的灵魂受伤了，她掰着手指给我数：“喉咙一直在痛，从去年请假回来之后就没好过。然后二月份的时候腿划伤了，胸椎扭了没好，颈椎也在痛。”

她说完，眼泪从瞳仁里慢慢滴出来，她很习惯了似的伸手抹掉：“不要紧，是我的灵魂在哭。”

难以理解。我问她：“你为什么在直播以外的时间也能和她有联系？”

她笑了笑，伸手揉我的头发，她的手比我大一点，和她的年龄一样，永远比我大一岁。声音带着笑意：“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你知道。”

什么东西。我有点恼怒，十八岁的人就是这样，总是会因为被别人当成小孩而不高兴，我凑过去拍她的手，跟她玩我们一直玩不腻的拍手游戏：“那你记得第一个跟我说。”

“好。”她答应我：“我一定第一个跟你说。”

五月初有个假期，王珈乐约我出去玩——看海。

海有什么好看的。我实际上没什么兴趣，不过还是答应她。

我们提前一晚就去了海边，订了个双人间，房间不大不小，姑且算是干净，王珈乐催我去洗澡，然后赶我上床睡觉。

“早点睡，我们明早起床看日出。”

她的手贴在我背后，温热的，源源不断地带来安心感。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她的灵魂在直播时说自己的手脚总是冰冷的——她们真的很不一样，很不同。

王珈乐定了四点的闹钟，摇醒我的时候，窗外整个一片近乎黑暗的深蓝，天际有无数繁星。

我和她洗漱，穿戴一新，她穿着常服，没有穿外套，上身只有白衬衫，我怕她冷，要她多穿一件，她摇摇头，牵着我的手走到沙滩上。

海风吹得我眼睛痛，可能是有灰尘被吹进去了，我感到她的手捧住我的脸，指腹轻柔地摸了摸我的眼眶：“怎么哭了？”

我不知道。我诚实地跟她说。

她轻轻地叹气，把我搂入怀中，我的脸正好埋在她的肩颈处，她声音很轻很轻：“哭吧，没事的。”

我在她的怀里一直哭到太阳升起，她才松开搂着我的手臂，一个人往前走，往日出的方向走。

我茫然地看过去，那天她背对我，站在沙滩上，突然飞奔起来，向着刚刚露出的太阳。远处的海平面一片殷红，我被她掠过的风吹痛，衬衫轻薄，呼呼拂动的样子比蝉翼还要飘飘然。她昨日歇于我身侧，今日飞向永不熄灭的光热。

直到她被海水淹没我才反应过来，尖叫着跑过去，费力地在海水里游动、寻找，捞回满脸是水的王珈乐。

“王珈乐！王珈乐！你干什么？！”我拍她的脸，她缓慢地睁开眼，眼睫不停滴水，被呛得一直咳嗽，整张脸都布满病态的潮红：“晚晚，别怕，我是不会死的。”

“你知道的，只要灵魂尚存，我们就不会死。”她艰难地笑了笑：“我只是做个实验。”

我这才放下心来，还是很愤怒地对着她的手臂一顿乱捶：“你别吓我啊！”

她笑，边咳嗽边笑，笑得很大声，好像真的很开心似的，笑得很争分夺秒。我的心脏好像在她的笑里被抓住挤压，弄得很痛，她的笑给我感觉就是回光返照，有今日没明天。

王珈乐骗了我，她没有第一个告诉我，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。

我看了公告才恍然大悟，瞪着电脑屏幕，她走了，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。

我们都不知道，我们指的是我、乃琳、嘉然、贝拉，我们的灵魂都知道，但是她们没有告诉我们。王珈乐和她的灵魂有联系——因为她的灵魂要离开了，灵魂来通知她。

我的眼前又浮现那天的海，那天的日出，晨曦刺穿层云，王珈乐被海水淹没。

其实她偷偷跟我说了，她说：“只要灵魂尚存，我就不会死。”只是我没想到她的灵魂会离开她。

我也没想到王珈乐会离开我——她被滔天的巨浪卷进海底，从此什么也伤不到她了，海底没有阳光也没有雨水，更没有人，再也没有东西能打扰到她了。

我是被王珈乐留在岸上的人。